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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面对苏先的嘲笑,柳至双手薅着脑袋。发髻是紧的,薅乱了还得找梳头家伙现扎,这就只拔脑袋模样,苦恼地道:“要不是我叔,我早揍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要帮忙,你只管找我。”苏先兴高采烈,很是兄弟义气:“还有小袁,也一定愿意帮忙。”柳至翻个白眼儿:“提他我更想打人。”

    苏先一拍桌子:“那走啊,现在就去,我陪着你,不过我中立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是个搅和的!”柳至忿忿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个晚上不管月儿有多么美,在柳丞相心中也似烧糊透的干柴,是黑的。他内心折射出来的光彩,怎么也不能把明亮看成明亮。

    全是黑焦炭。

    白天闹上这一场,柳老夫人早早犯了病,服药后睡下。房内药香,为祈祷点的佛前香,薰得老丞相坐不住,出来月下徘徊。

    四月天已经有蛙叫,听上去没有一处是宁静地。对心事重重的老丞相来说,倒成陪伴的。

    他是个老牌政客,最动心机的那种。袁训的阳光,柳至的明朗,苏先因家仇而造成的郁郁感,他都没有。

    与他的家世有关,他是打小儿生长在京里,在官场中长大。别人学习当纨绔时,他学习权术。就像别人打架时,袁训已经在辅国公教导下看兵马,就像苏先,别人光屁股游水时,他在学水里憋气时间久,这由成长环境决定。

    打小儿学的东西,根深蒂固在脑海里,长大也致用,也就为了致用而学。

    要说柳丞相最不会的,就是和人撕破脸皮。在他的认知里,诸葛亮会赤膊去打架吗?打赤膊最有名的是三国的许褚,那是武将,就柳丞相来言,他认为摇摇羽毛扇子就按自己想的去行事,这是他的方式。

    然后他遇到一个撕破脸皮的,不怕撕到底的小袁将军,风向急转,在外面人的眼光中,柳家的倒霉事情与袁训骨头太硬有关,还有不少柳家的人也这样看。

    在不久以前,柳丞相也这样看,所以他还能支撑。

    今天来的柳重逊,并不是最后一根稻草。那最后一根稻草,把柳丞相压得不得不正视的,原本就在他心里。

    夜月绵绵如下雨丝,润得浸到人的心里,同时把那一点儿柳丞相不敢面对的原因,也润到他骨头里,让他无法躲避。

    他最担心的事情,终于出现。

    这位老政客最怕的,不是袁训骨头硬,不是袁家女儿真的有天赋,他怕的是,皇帝在洗牌。

    最早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当时他还不到二十岁。他的父亲临终前,让所有人离开,单独告诉他一个人,也是让他的异母兄弟柳重逊耿耿于怀的遗言,不是财产。

    “我柳家得意有三代,三代人呐,到你这儿,就第四代了。本想着,我多操劳几年,不想吹了阵风,我就要驾鹤去了,把家交给你,你要牢记,”

    在这里一阵猛咳,下面的话含糊不清,但柳丞相也推敲明白。

    “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,”

    在不远处的前方,石亭子下面,恰好开着一朵红花。柳丞相记得冬天的时候他也在这里站过,这里别说花,草也没有一枝子。

    而现在这花开得摇曳多姿,婆娑月华下面,好似开在蓬莱仙境中,永远不会凋零。但,只怕夏天还没有过去,花就再也看不到如烟似云。

    凋零的季节到来,不由得花做主。

    柳丞相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,在女儿是太子妃的局面下,皇帝开始打压外戚。在女儿是太子妃,又产下小殿下,他就忘记花无百日红,忘记他的父亲遗言,忘记收敛。

    袁训再凶猛,丞相也不会怕他。

    他经历过的事情,让他了然没有一个人可以持久的强,袁训也就不可能持久的狠。哪怕他把京里掀个底朝天,他也不能常呆京里。

    袁训不能就此留在京里,与太子怎么想有关。太子殿下自从表弟进京后,也挺为难。一边儿是他的母后,一边儿是梁山王父子。

    要光是梁山王,太子还好对付。加上一个小王爷萧观,那公文信就怎么狠怎么写,像是袁训不回去,边城从此大乱,而且这责任还是袁训一个人的。

    太子到目前还没弄明白这信有一半以上是小王爷的意思,他是从信中看出表弟又闪闪放光,把梁山王也打动。这里面有梁山王的一片大好私心,太子懂的,袁训倒不见得知道了,所以太子一个人为难,他必须把袁训再打发走,不然梁山王从私心上来算,他不会罢休,还会没完没了的写信来讨人。

    当军情紧急的时候,几乎是梁山王要什么,就给什么。要钱,给,要粮,给,要人,也得给。

    这些事情按说柳丞相不应该知道,但丞相再有触不完的霉头,也自有自己的渠道,硬是知道军中讨要袁训要的紧急,全是加火漆的信件,真是像袁将军一离开,军中就塌半边天。

    梁山王的私心,后面再说,但袁训还得回去,柳丞相是从袁训撕面皮开始就有数,所以他不着急。

    袁家再能折腾,你家里就只有一个成年男人。余下的亲戚们再得力,当事人不在京里,气势就下去好些。

    而且靖远侯也好,董大学士也好,全和丞相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人,玩心机的,相较于小袁将军,丞相有缓气的空当。

    忍,熬,等。

    是三百六十行里都要紧的话,当官也不例外。丞相本来等等,袁训就离京,他可以从容而发,丢掉的官职,有些实属吃祖宗福泽,丢就丢了,但几个重要的,太子还虚位以待择人,柳丞相还有机会。

    在他还没有想到父亲遗言以前,他认为还有机会。

    今天他彻底凉了心。

    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要想死得透,自己杀自己最合适。柳端之的话,和异母兄弟的到来,给柳丞相拉开柳家走下坡的大门。

    风雨再飘摇,自家根基稳,也就不怕。

    风也来雨也来,自己家里还刨房根,不倒还等什么?

    遗言,也就那时候跳将出来,在铆丞相脑海深深扎根。几代人都最担心的事情,终于出现。

    都是看过历史的人,都知道阴晴与圆缺。日子太顺,该忘记的还是会忘记。

    幽静月下重新想起,又四处无人,柳丞相一下老了十几岁,昨天还有的等待忍耐的心,就此再也聚拢不能。

    他怎么能当夏日不融化的雪,去当冬天不上冻的泥。他做不到。但他哪怕还有一口气,要他看着柳家长居于别人之下,这个别人不是袁训,是最近新得圣宠的什么勇毅侯等等,比袁训更直接威胁到柳家。

    柳家新拿下的大理寺的官职,就是勇毅侯在为自己的弟弟谋取,最高法院的官儿,谁见谁眼红。

    夜晚拂风,在这个携手看花的好天气,柳丞相满脑子的勾心斗角,想到额头发烫时,回身寻找家人。

    他就是独自想事情,随身也有人跟着。这就走上来候着。柳丞相急切地道:“把柳至叫来。”柳至和苏先还在醉酒,他不在家,柳丞相只能作罢,继续一个人默默的去想心事,荷叶田田,小荷已有尖尖角,丞相都想不到欣赏,空负大好明月色,独在一人沉思中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第二天袁训就听说柳家的家事,不过哂笑。有些事情他不见得和宝珠说,有些又不立即和宝珠说,而这几天,宝珠也没功夫听。

    原因无它,那前科就号称要中状元的那位,英明阮二,要下本科最后的一次考试,殿试。亲戚们齐集阮家热闹好几天,小二反反复复声明自己一定中状元,在亲戚们中早成笑谈,总算他的话就要应验或不应验,都跑来庆贺他的,和他玩笑的,玩上好几天。

    宝珠和袁训成亲没有一年就离京,初成亲时是新媳妇害羞,那时候也和亲戚们算熟悉中走动不多。今年为加寿回来,阮家也帮忙,董家也帮忙,在小二的送行酒这几天,宝珠在阮家帮忙待客,早上出去晚上回来。

    只到应试的头天晚上,宝珠才早回来。惯常的,为袁训准备好明天的衣裳,豆绿色的袍子,深青色长裤,折叠腰带时,回眸轻笑:“你的表兄弟们,没牵扯进去吧?”

    轻俏的口吻,回眸飞扬的眸子,让袁训愣神住,只看宝珠的娇容去了。倚在枕上的他微笑:“我的表兄弟不就是你的表兄弟,哦,”他失笑:“你说他们?”

    想到龙四和龙五,袁训眸转淡淡:“这个我倒不知道。”伸个懒腰:“牵扯进去也好,回山西少看两张脸。”

    宝珠笑盈盈:“你怎么会不知道?你是不想知道才是吧。”

    变相的恭维话儿,让袁训很受用,含笑承认:“好吧,我不想知道,我就没打听。”就便儿,把宝珠也恭维回去:“难怪都说宝珠好,可见宝珠就是比我好,还想着他们。”

    宝珠亦嫣然,慢慢地道:“不是我想着他们,是街上这几天还是谣言四起的,孔管家出门听了听,就有几百样子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都有什么?”袁训要是想听,可以听得更准确,但和宝珠说的不同,带笑轻问。

    “有说福王殿下真的病了,有说牵连到的人很多,就让我想到他们。不拜亲戚,难道是拜福王府去了?”宝珠打趣。

    袁训呵呵笑出声,随意地道:“巴不得他去拜福王府。”皱皱眉想到什么,不想宝珠再问,用话岔开,和宝珠睡下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殿试的这一天,应该是阮家小二最兴奋的日子。大早上起,亲戚们都赶到,在这里用早饭,也为小二送行。

    年青的兄弟们,他的亲兄长阮梁明和表兄们董仲现袁训等,是送到宫门里面。

    靖远侯笑得神色飞扬,好似不是儿子去考,是他去考似的。而阮家小二则神气活现,比只大公鸡还要昂首,一一对大家道别。

    先是他的父亲,小二近前行礼,因殿试晚上就回来,叮嘱道:“晚上给我做的贺喜饽饽,别忘记包几个甜的,给加寿送去,她最爱吃。”

    “为父记下。”靖远侯还有话要交待儿子,手放在儿子肩头上,对着自家生得钟秀过人又早才气飞扬,扬得是个认识的人都受不了的小二,当父亲的带笑道:“你春闱中得不低,殿试不中状元,为父也面上有光,不要只想着中,反而不得,不中状元,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这是他的爹,小二才没有即刻翻脸,但也不给脸面。不声不响后退一步,把父亲的手这就甩开,直接无视他,下一个亲戚是老侯,小二走到他面前一揖,抢先说话:“钟家祖父,你要么不说,要说可要有彩头的。”

    这话里充满对父亲话的不满,靖远侯失笑:“这孩子。”而老侯则附合着他:“行啊,小二,独占鳌头非你莫属。”

    小二喜欢了,欢欢喜喜的再打个深躬,又去和别的亲戚们道别。他从父亲那里学了乖,每见一个人,先嚷道:“不好听,你就别说。”

    这就大家都恭喜他马上就要当状元。

    小二还嫌不足够,出府大门,驻足回首,对着自己家大门皱眉:“这门该洗洗,先把结的彩挂好喽。”

    “状元也没有这么快,你不给考官阅卷功夫?”阮梁明笑骂,和袁训推着小二赶紧走:“殿试要是晚了,你还往哪儿去哭鼻子?”

    小二这才没了话,只在上马以后,得意洋洋摆着两只手,马缰也不去扶:“啊哈,父亲大人请先开好酒,陪亲戚们坐着,等我回来。”

    整一个得意的人儿出府门。

    同是一天,出门的龙四龙五就没有这么好心情。

    龙四龙五怕今天晚了,昨天晚上进的城,在客栈里住下,龙五就想出门,龙四不让他去,又怕拘得太狠,殿试有失水准,就兄弟一起在街上逛了逛,寻了好几间客栈,龙五的脸色苍白起来。

    以前和仪殿下常会的几个举子,一个也没有见到。

    龙四机灵,找几个乞丐给他们钱,兄弟们在客栈柜台前面装问店价钱,让乞丐们去打听,就亲眼看到掌柜的摇头说没见过这样的人,大声把乞丐撵走。

    “不会,高兄华兄他们全是才子,本科都要折桂的,怎么会忽然不见?”龙五的低语让龙四听到,龙四打消他的想头:“人家说从没有见过,你还不明白!走吧,赶紧回去,再也不要出来。”

    把龙五劝走,兄弟们一夜都没有好睡,幸好是赶考,各家客栈服务不错,小二们到钟点儿叫起,又各自跟来一个随从,早饭后匆匆进宫,见举子们并没有来全,都松口气。

    殿试是在保和殿,早到的举子们先在宫门内最近的殿室中。这里的景致迷人,四面香花无数,雪白粉红蜂绕蝶追,随处一看,琉璃瓦美轮美奂。难得进来,龙四和举子们三三两两欣赏,龙五则只看人。

    这一看他的心都凉了,不要说和萧仪走的最近的那几个人不在这里,就是进京后同见过面的,见龙五眼光过来,全装不认得他。

    出了什么大事?

    在龙五出城居住的那段日子,理理旧事,他气居然壮起来。他并没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,他只是文人骂时政,哪个朝代没有?

    再说是萧仪殿下带的头,他也就是听听,在有共鸣的地方,听上几句而已。

    至于帮混混们,按仪殿下的吩咐和一些人周旋,人在尘世中,谁能没有几件子?龙五甚至想,就是能把女儿亲事定到皇家的小弟袁训,他敢说他背后没有这样的话?

    睁开眼一抹嘴子,龙五觉得自己什么事也没有。离开京城,骂皇帝的还有,有能耐全抓了去就是。

    本着这样的心思,龙五想和认得的几个人谈谈,让大家都不要说漏话,但有些人找都找不到,龙五的心不容欺骗的傻住。

    他不死心,对着就近的一个举子,同是山西来的,喝过一次酒。踱步看景致般想走过去攀谈,不想那个人见到是他,明显回避,紧走两步,拐到廊下花树后面。

    龙五讪讪的不服,瞄中另外一个人,先打个眼风,问他会不会自己,那个人倒肯回应,轻摇着头,也就走开。

    气怔住的同时,龙五知道出大事了。

    萧仪的死没有发明旨,太子张着福王府的网,还等着抓漏网鱼。龙五又很快出城,消息不多。本还抱着侥幸,这就面如死灰,随即联想自己,冷汗像调皮的孩子从后背冒出,在初夏天气里冰寒刺骨,直到骨髓。

    五公子总算想到与死罪有关,也就再装糊涂不可能。想到他结交项城郡王的人,想到他还结交别的人,想到…。

    腿一哆嗦差点儿摔倒,强撑着一挺站直了,“通!”龙四疾步过来把他撞倒。龙五才要说话,让龙四装扶他掩住嘴,在耳边低声:“别说话。”

    扶起兄弟,龙四带着他转过头,龙五一激灵,眼睛一闭,暗自喃喃,我不是谋反我不是时,外面有人笑着过来。

    “小二,我们就送你到这里,”

    小弟?龙五要转头看,又反应过来,把脸对着墙,侧耳再听,笑声朗朗真的是袁训。“呼!”,原来不是抓捕的人,惹得龙四犀利的瞪视他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里是安静的,无人敢喧哗。小二等人的到来,吸引举子们目光。小二包括亲戚们赶本科殿试的,有十几个,再加上送行的人,又有十几个,几十个人成一堆,都是功勋子弟,都知道这里没有考官约束,嘻嘻哈哈进来,和早进来的熟人们相见,清静地顿成热闹道场。

    京外来的人看不惯,互问:“这是谁?”

    人堆里,小二鹤立鸡群:“状元算什么!”

    “靖远侯家那个吹牛皮的,”能在这里的,都有才子名声,这就鄙夷。

    龙四龙五找好角度,半人高的盆景后面露出眼睛,打量袁训笑容轻松,在这宫闱里随随意意,不禁一阵嫉妒上来。

    不等他们嫉妒走完,脆生生的嗓音从外面过来:“爹爹,你也来送小二叔叔吗?”几个大小太监进来,分两边侍立,两个嬷嬷后面跟着任保,加寿是任保抱着的,在外面听到父亲声音,笑眯眯地先嚷进来:“爹爹,是你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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